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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秦記全本第十一卷 7-12章

2015-11-09 11:34:50

第七章 松林遇襲 雪粉仍不住從天而降。在暗黑的雪野裏,這使節團全體動員,默默拆掉營帳,準備行裝。項少龍和滕翼、荊俊、肖月潭、李斯五人和十二名烏家子弟伏在岸緣,察看著對岸的動靜。黑沉沉的山林處,死寂一片,若非抓到鄧甲,又由他口中知悉了敵人的佈置,真難相信有多達三千名心存不仇的敵人,正虎視眈眈地窺伺一旁。肖月潭冷哼道:「為瞭解趙人之圍,燕人實在太不擇手段了。」項少龍心中暗嘆,在這戰國的年代裏,當權者誰不是做著這樣的事呢? 這時呂雄來報告道:「太傅!一切結束妥當,可以動程了。」項少龍下了出發的命令。一千秦軍遂分作兩組,每隊五百人,牽馬拉車,分朝上下游開去,風燈閃燦,活像無數的螢火蟲。 紀嫣然諸女和三百名呂府家將,則悄悄摸黑退入紅松林內。黑夜裏,車行馬嘶之聲,不住響起,擾擾攘攘,破壞了雪夜那神聖不可侵犯的寧靜。滕翼凝望對岸黑漆一片的山林,笑道:「若我是徐夷亂,現在必然非常頭痛。」肖月潭沉聲道:「他會中計嗎?」 荊俊低聲道:「很快就會知道了!」由於黑夜裏難以認路,行軍緩若蝸牛,直至整個時辰後,兩隊人馬才分別遠去。按照計劃,二十天後他們會在趙韓間沁水旁的羊腸山會合,若等三天仍不見,就赴齊趙間另一大山橫龍嶺去。秦軍訓練精良,人人精擅騎射,加上人數大減,在這等荒野擺脫追騎,應是易如反掌。 滕翼低呼道:「有動靜了!」只聽對岸一處山頭異響傳來,足音蹄聲,接著亮起了數百火把,兩條火龍沿河分往上下游追去。徐夷亂知道影跡敗露,再無顧忌了。到火龍遠去後,項少龍道:「小俊你過河探察形勢,若敵人真的走得一個不剩,明早我們立即渡河。」 小俊一聲領命,率著那十二名烏家親衛,把早擺在岸旁的兩條木筏推入水裏,撐往對岸去,李斯和肖月潭兩人也跟著去了。項少龍和滕翼兩人輕鬆地朝紅松林走去。燕人這著突如奇來的伏兵,確教他們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子,不過現在事情終暫化解了。 項少龍正要說話,忽地目瞪口呆看著前方,滕翼亦劇震道:「不好!」只見紅松林處忽地亮起漫天紅光,以千計的火把,扇形般由叢林邊緣處迅速迫來,喊殺聲由遠而近,來勢驚人。兩人同時想起了陽泉君派來對付他們的人,大驚失色下,拔劍朝遠在半裡外的紅松林狂奔過去。來犯者兵力至少有五千人,無聲無息地由密林潛行過來,到碰上了呂府家將布在外圍的崗哨後,才明目張膽狂攻過來。 打一開始,就把密林和上下游三面完全封死,就算他們想逃生,亦給大河所阻,全無逃路。如此天寒地凍之時,若跳下河水裏,還不是另一條死路嗎?可見對方早存著一個不留的狠毒心態,且處心積慮,待至這最佳時機,才對他們痛下殺手。 殺聲震天,人馬慘嘶中,紀嫣然指揮著眾家將,護著烏廷芳、田貞、田鳳和蒙家兩兄弟倉皇朝大河逃去。若非林木阻格,兼之地勢起伏,又是夜深,使敵人箭矢難施,否則他們想逃遠點都不行。不過被敵人迫至河邊之時,亦是他們喪命的一刻了。 數也數不清那麼多的敵人由四方八面湧過來,呂府家將雖人人武技高強,臨死拚命又不顧身,但在我寡敵眾下,仍是紛紛倒地。紀嫣然最是冷靜,拉著烏廷芳,高叫道:「快隨我來!」穿過邊緣區的疏林,往一個小丘奔上去,,另一邊就是河旁的高地了。 她們身旁這時只剩下百多名家將,其中一半回頭擋敵,另外六十多人護著她們且戰且退,朝山丘衝去,只恨雪坡難走,欲速不能。後方全是火把的光芒,把山野照得一片血紅。橫裏衝來十多名身穿獵民裝束的敵人,紀嫣然殺紅了眼,手上長矛橫挑直刺,連殺數人,衝破了一個缺口。 紀嫣然這時長矛剛刺入了另一敵人的胸膛,護在她左翼的蒙恬倏地衝起,長劍一閃,另一人身首異處。眼看快到丘頂,一陣箭雨射來,家將中又有十多人中箭倒地。敵人緊緊追來,對中箭者均補上一刀。一群如狼似虎的敵人攻破了他們的後防,湧了上來。 烏廷芳等全賴蒙武、蒙恬兩人護持著,才抵達丘頂。餘下的三十名家將憑著居高臨下之勢,勉強把敵人擋著,不過也撐不了多久。這時項少龍和滕翼剛剛趕至,項少龍喝道:「快到大河去,荊俊在那裏!」 烏廷芳叫道:「項郎!」早給蒙武扯著蹌踉去了。紀嫣然尖叫道:「不要戀戰!」領著四人朝大河狂奔下坡去了。 滕翼早衝到丘頂,重劍大開大闔,擋者披靡。項少龍則截著了十多名要窮追紀嫣然的敵人,大開殺戒,戰況慘烈至極。以百計的敵人潮水般湧上丘來,只聽有人大叫道:「項少龍在這裏了!」項少龍剛劈翻了兩名敵人,環目一掃,見到敵人紛紛由後方湧來,身旁除滕翼外,己方的人死得一個不剩,知道若不逃走,只有到閻皇爺處報到,大喝一聲,展開劍勢,硬闖到滕翼旁,叫道:「走!」 此時兩人身上均負著多處劍傷,滕翼會意,橫劍一掃,立有兩濺血倒跌,其他人則駭然後退。兩人且戰且退,可是給敵人緊纏,欲逃不能。眼看敵人由紅松林方面不住搶上丘來,項少龍叫道:「滾下去!」一拉滕翼,兩人一個倒翻,由丘沿翻下斜坡,滾下了去。幸好落了數天大雪,積雪的斜坡又滑又軟,剎那間兩人滾至丘底的雪地處。 敵人發狂般由丘上追下來。兩人剛爬起來,滕翼一個踉蹌,左肩中了一箭。兩邊又各有十多名敵人殺至。項少龍拔出飛針,連珠擲出,那些人還不知是甚麼一回事時,已有六、七人中針倒地,其他人駭然散了開去。 忽然火光暗了下來。原來雪坡極滑,不少持火把者立足不穩,滾倒斜坡處,火把登時熄滅。滕翼伸手往後,抓著長箭,硬是連血帶肉把箭拔了出來,橫手一擲,插入了左後方一名敵人的咽喉裏。由於有甲胄護體,利箭只入肉寸許,不及內臟,否則這一箭就要教他走不了。 趁著視野難辨的昏黑,兩人再衝散了一批攔路敵人,終脫出重圍,往大河奔去。無數火把的光點,由後面三方圍攏過來,喊殺聲不絕於耳。剎那間兩人到了岸旁高地處,荊俊撲了過來,大喜道:「快走!」領著兩人,奔下河邊去。這時載著紀嫣然等的木筏剛剛離岸,另一個木筏正等待著他們。三人跳上筏子,立即往對岸劃去。 當兩隻木筏到了河心時,敵人追至岸旁,人人彎弓搭箭,往他們射來。十二個烏家子弟兵築成人牆,揮劍擋格勁箭。慘叫連起。其中一人中箭倒在項少龍身上。項滕一聲悲呼,大叫道:「蹲下來!」兩筏上又再有三人中箭。筏子終離開了敵箭的射程,到達彼岸。 敵人雖叫囂咒罵,卻是無可奈何,想不到在這種一面倒的形勢下,仍給他們逃掉。項少龍剛跳上岸,烏廷芳搶天呼地的撲入他沾滿鮮血的懷內。荊俊這時匆匆穿林來到這隱蔽的林中墓地處,焦急道:「東南方有敵人出現了,除了陽泉君的人外,還有韓人的兵馬,人數約達五百人,還帶著獵犬,我們得快走了。」 項少龍心中悲痛,茫然道:「到那裏去?」滕翼道:「往羊腸山儘是平原河道,我們沒有戰馬,定逃不過敵人的搜捕,唯一之計,就是攀山到荊俊原居的荊家村,在那裏不但可取得駿馬乾糧,還可以招來些身手高明的獵人,增強實力,我和荊俊熟悉路途,應可避過敵人。」 項少龍勉力振起精神,目光投向紀嫣然、烏廷芳兩位愛妻,以及蒙家兄弟、肖月潭、李斯、荊俊、滕翼和餘下的八名烏家子弟兵,斷然道:「好!我們走,只要我項少龍有一天命在,陽泉君和他們的同黨就休想有一天好日子過。」 日夜過路。二十五天後,歷盡千辛萬苦,捱飢抵餓,終於到達了荊家村。在雪地獵食確是非常困難,幸好滕翼和荊俊都是此中能者,他們才不致餓死在無人的山嶺裏。途中有幾次差點被追兵趕上,全憑滕荊對各處山林瞭若指掌,終於脫身而去。到得荊家村時,連項少龍和滕翼這麼強壯的人都吃不消,更不用說肖月潭、李斯和烏廷芳這嬌嬌女了。幸好這時人人練武擊劍,身子硬朗,總還算撐持得住,但都落得不似人形,教人心痛。 荊家村由十多條散佈山的大小村落組成,滕翼一直是村民最尊重的獵人,這裏的小夥子無不曾跟他學習劍騎射,見他回來,都高興極了,竭心盡力招呼他們,又為他們四出探查有沒有追兵。休息了三天後,眾人都像脫胎換骨地精神奮發,重新生出鬥志和朝氣。 時間確可把任何事情沖淡,至少可把悲傷壓在內心深處。這天眾人在村長的大屋內吃午膳時,滕翼來把項少龍喚出屋外的空地處,三十八名年青的獵人,正興奮地和荊俊說話,見他兩人出來立即肅然敬禮,一副等挑選檢閱的模樣。項少龍低聲道:「二哥給我拿主意不是行了嗎?」 滕翼答道:「讓他們覺得是由你這大英雄挑揀他們出來不是更好嗎?」接著嘆了一口氣道:「他們本非荊姓,整條荊家村的人都是來自世居北方蠻夷之地的一個遊牧民族,過著與世無爭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只因趙國不住往北方擴張,北方又有匈奴肆虐,他們才往南遷來,經過了百多年定居這裏,但又受韓人排擠,被迫改姓,所以他們對趙韓均有深刻仇恨。」這批年輕獵手人人面露憤慨神色。 荊俊道:「我們這裏人人習武,不但要應付韓兵的搶掠,還要對抗馬賊和別村的人侵犯。」滕翼道:「這批人是由村內近千名獵手中精挑出來,若再加以訓練,保證不遜於我們烏家的精兵團。」 項少龍問道:「你們願意追隨我項少龍嗎?」眾獵手轟然應諾。項少龍道:「那由今天開始,我們禍福與共,絕不食言。」眾人無不雀躍鼓舞。 回屋去時,滕翼道:「我們明天便起程到橫龍嶺去,不過我們文牒財貨都丟失在紅松林內,這樣出使似乎有點不大妥當。」項少龍黯然道:「那些還是其次了。」 那晚淒慘痛心的場面,以及強烈的影像和聲音,再次呈現在他們深刻的回憶中。烏廷芳尖叫著驚醒過來,淚流滿臉。項少龍忙把她緊摟懷內,百般安慰。另一邊的紀嫣然醒了過來,把窗漏推開少許,讓清冷的空氣有限度地注進房內。烏廷芳睡回去後,項少龍卻睡意全消,胸口像給大石梗著,提議道:「今晚的月色不錯,不若到外面走走吧!」紀嫣然淒然道:「芳兒怎可沒人伴她,你自己去吧!」 項少龍隨便披上裘衣,推門而出,步入院落間的園林時,只見一彎明月之下,肖月潭負手仰望夜空,神情肅穆。項少龍大訝,趨前道:「肖兄睡不著嗎?」肖月潭像早知他會出來般,仍是呆看著夜空,長嘆道:「我這人最愛胡思亂想,晚上尤甚,所以平時最愛摟著美女來睡,免得專想些不該想的事,今晚老毛病又發作了!」 項少龍這時心情大壞,隨口問道:「肖兄在想甚麼哩?」肖月潭搖頭苦笑道:「我想著呂爺,自從成了右丞相後,他變了很多,使我很難把以前的他和現在的他連起上來。」 項少龍苦笑道:「千變萬變,其實還不是原先的本性,只不過在不同環境中,為了達到某一目標,便壓下了本性裏某些部分,可是一旦再無顧忌,被壓下了的本性便會顯露出來,至乎一發不可收拾。這種情況,在忽然操掌大權的人身上至為明顯,完全沒法抑制,因為再沒有人敢管他或挫折他了。」肖月潭一震往他望來,訝道:「聽少龍的語氣,對呂爺似沒有多大好感呢!」 項少龍知說漏了嘴,忙道:「我只是有感而發,並不是針對呂相說的。」肖月潭沉吟片晌,低聲道:「少龍不用瞞我,你和呂爺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我可以完全信任你,但呂爺嘛?我和圖爺雖算是他心腹,可是對著他時卻要戰戰競競,惟恐惹怒了他。」 頓了頓又道:「而且他擴展得太快了,初到鹹陽時,食客門生只有七百多人,現在人數已超過了五千,怎不能招秦人之忌,今趟我們松林遇襲,正是因此而來。」項少龍想起了犧牲的人,一時無言以對。肖月潭知勾起了他心事,再嘆了一口氣道:「我們可說共過生死,所以不該說的也要說出來,以少龍這種重情義的性格,將來必忍受不了很多呂爺做出來的事,你明白我意思吧!」項少龍默然點頭。 為了小盤,註定了他將會成為呂不韋的死敵,這或者就是命運吧!這趟血淋淋的遇襲,眾位家將的慘死,堅定了他助小盤統一六國的決心。只有武力才可制止武力。雖然達致法治的社會仍有二千多年的遙遠路程,但總須有個開始。口中應道:「夜了!明天還要一早趕路,不若我們回去休息吧!」肖月潭道:「你先回去吧!我還想在這裏站一會。」 項少龍笑道:「那不若讓我們借此良宵,談至天明,我也很想多瞭解鹹陽的形勢。」肖月潭欣然道:「肖某當然樂於奉陪哩!」那晚就這麼過去了。天明時五十多人乘馬出發,朝著橫龍嶺馳去。 第八章 驚人陰謀 連續趕了二十多天路後,橫亙於齊趙交界處的橫龍嶺,終於矗然屹立在地平的邊緣處,起伏的峰頂全積了白雪。一路上各人均心事重重,難展歡顏,再沒有剛由咸陽起程時的熱烈氣氛。偶有交談,都是有關如何隱蔽行蹤,或對追兵展開反偵察行動等計議。走到半途時,巳甩掉了敵人的追騎。肖月潭更是出奇地沉默和滿懷心事。自那晚項少龍與他一夜傾談後,更感覺到他有些事藏在心裏,難以啟齒。 不知是否敏感,愈接近橫龍嶺,項少龍愈有心驚肉跳的不祥感覺。所以滕翼雖想多趕點路,項少龍卻堅持找了一個背山面臨平原的山丘紮營,爭取休息和思索的時間。 黃昏前,荊俊和他的荊家軍及蒙氏兄弟打了野味回來,架起柴火燒烤,為了避免暴露行藏,入黑後他們都不點燈或生起篝火,在這深冬時節,那是多麼令人難以忍受的一回事。目的地在望,荊俊等年輕的一群,都興奮起來,三三兩兩地聊著。紀嫣然、烏廷芳兩人則躲在帳內私語。 肖月潭拉著李斯,到了靠山處一個小瀑布旁說話,神色凝重。滕翼和項少龍兩人呆坐在營旁一堆亂石處,看著太陽緩緩西沉下去。忽然李斯走了回來,請兩人過去。項滕兩人對望一眼後,心中都打了個突兀,隨李斯到了肖月潭處,後者凝視著匹練般由山壁瀉下的清泉,雙目隱泛淚光。 李斯搖頭嘆了一口氣。連滕翼這麼有耐性的人,亦忍不住道:「都是自家人了,肖兄有甚麼心事,為何不直接說出來呢?」肖月潭深沉地籲出一口氣,看了看項滕兩人,滿懷感觸地道:「那晚我不是告訴少龍,我最愛胡思亂想的了,只恨我愈想下去,愈覺得自己不是胡思亂想,而且『是與否』的答案就在那裏。」猛地伸手,指著遠方的橫龍嶺。 項少龍和滕翼全身劇震,手足冰冷。李斯喟然道:「剛才肖老找著在下對紅松林遇襲一事反覆推研,發覺了很多疑點,最後得出了一個非常令人震駭的結論,恐怕我們都成了呂相國的犧牲品了。」項滕兩人對望一眼,均看出對方眼中駭然的眼神。 肖月潭道:「其實今趟出使,應是一份優差。六國根本一直在互相傾軋,更加上最近齊楚謀趙一事,怎也難以聯成一氣,所以出使一事只是多此一舉,何況呂爺正竭力培養自己的族人,更不應放過這大好的讓族人立功機會,反平白送了給少龍。唉!有很多事本來都不應放在心上,但現在出了岔子,細想下去,就發覺許多不尋常的地方了。」 滕翼的臉色變得無比蒼白,沉聲道:「我一直不明白敵人對我們的突襲在時機和形勢上為何掌握得如此無懈可擊,剛好是呂雄和屈鬥祈兩隊人馬及燕人離開後,我們的戒備鬆懈下來的一刻,儘管他們不斷有人偵察我們,但在那等雪夜裏,怎能如此清楚地知道我們會藏在林內呢?所以定有內奸!」 項少龍只感頭皮發麻,脊骨生寒,深吸一口氣,才壓下波盪的情緒道:「這樣做,對呂相有甚麼好處呢?我們都是他的人,還有三百個是由他挑選出來的家將,若蒙恬和蒙武都喪命,蒙驁豈非悲痛欲絕嗎?」 肖月潭舉袖拭去眼角的淚漬,嘆了一口氣道:「我肖月潭跟了呂爺足有二十年了,最明白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性格,做生意如此,爭天下亦是如此。」頓了頓反問道:「假設真是陽泉君遣人做的,對他有甚麼好處呢?」這個原本直接簡單的問題,此刻說出來,卻是沒有人可以答他。 莊襄王一直念著陽泉君對他的恩情,所以封了呂不韋作右丞相時,亦把左丞相之位留了給他,更阻止呂不韋去對付陽泉君。假若項少龍等被人襲殺,由於事前早有風聲傳出陽泉君要對付他們,而死的又全是呂不韋的親信和家將,自然誰都不會懷疑是呂不韋自己策劃的事。莊襄王和朱姬兩人無不對項少龍非常寵愛,若相信陽泉君使人殺死項少龍,陽泉君那能免禍,連華陽夫人怕都保不住這親弟。 那時呂不韋就能一舉除去這心腹大患,獨掌朝政去。誰人比他和莊襄王及朱姬的關係更密切呢?肖月潭看著臉上再無半點血色的項少龍,沉聲道:「我所識的人裏,沒有人比呂爺更懂玩陰謀手段,若此計成功,更可一石數鳥。」 接著激動地道:「首先他可以除去你項少龍,你實在太鋒芒畢露了,不但大王姬後對你言聽計從,連政太子都對你特別依戀,後面又有家當龐大的烏家作你後盾,假以時日,說不定連呂不韋的光芒都給你蓋過。秦人最尊崇英雄,又重軍功,他們需要的是像你般智勇雙全的人,呂不韋怎能全無顧慮。」 他巳再不稱呂不韋作呂爺,而直指其名了,三人都體會到他心境上的變化,明白到他感覺被主子出賣的悲痛憤慨。李斯介面道:「他還可迫蒙將軍因著愛子的慘死,而和他站在同一陣線對付陽泉君和他的同黨,又可把精銳無敵的烏家子弟收為己用,增強實力。犧牲些家將親信,算得是甚麼一回事。今次同來的三百家將,全屬與圖管家和肖先生有多年關係的人,可算是老一輩家將的系統,他們的戰死松林,會令相府內呂族的勢力在此消彼長下,更形壯大。」 「啪!」滕翼硬生生把身旁一株粗若兒臂的矮樹劈折了。眾人默然呆對著。心中的悲憤卻是有增無減。他們全心全意為呂不韋辦事,卻換來這種下場和結果。肖月潭道:「事實是否如此,很快可知道了,若真是呂不韋當貨物般出賣我們,在橫龍嶺那邊等待著我們的,絕不會是呂雄或屈鬥祁,而是那晚在紅松林襲擊我們的人。若我猜得不錯,必是由諸萌親自主持,如此才不怕會洩露消息,事後只要把這批有分行動的人留在鹹陽之外,就不怕有人知道了。」 項少龍回想起當日改變路線時,呂雄過激的反應,一顆心直沉下去。李斯道:「諸萌此人極攻心術,給我們逃了出來後,還故意扮韓兵來追趕我們,教我們深信不疑是陽泉君與韓人勾結來對付我們,直教人心寒。」滕翼出奇地平靜道:「三弟你還要出使齊國嗎?」 項少龍連苦笑都擠不出來,緩緩道:「現在我只有一個興趣,就要要證實這確是呂不韋的所為,再設法把諸萌殺死,讓呂不韋先還點債給我項少龍。」次日黃昏時分,項少龍、滕翼、荊俊三人面色陰沉地由橫龍嶺回來,喚了李斯和肖月潭到瀑布旁說話。紀嫣然兩女亦知此事,參與了他們的商議。不用說出來,各人均知道了結果。 李斯沉聲問道:「他們有多少人?」滕翼道:「約有千許人,都換上秦軍裝束,還打著屈鬥祁和呂雄的旗號,肖先生猜得不錯,這批人正是由諸萌率領,給荊俊認了出來。」 荊俊點頭道:「我還認出了幾個呂族的人來,哼!平時和我稱兄道弟,現在卻是反臉無情。」烏廷芳一聲悲呼,伏入紀嫣然懷裏去,後者美目圓瞪道:「這筆賬,我們怎也要和呂不韋算個清楚。」 肖月潭嘆了一口氣道:「屈鬥祁和他的人恐怕都完蛋了,這事自然賴在韓人身上,好堅定大王討伐韓人的心。經過了這麼多年,肖某人到今天才醒覺一直在為虎作倀。」李斯道:「這事怎也要忍他一時,我和肖老都可拍拍手便離開,但項太傅肩上還有個烏家,欲走無從,幸好大王和姬後都支持你,只要不撕破臉皮,呂不韋一時仍難奈你何。」 肖月潭道:「表面上,少龍你定要扮作深信此事乃陽泉君勾結韓人做的,瞞著所有人,包括呂不韋在內。然後韜光養晦,如此定能相安無事。到了時機適當,就把家業遷往邊疆遠處,看看這無情絕義的人怎樣收場。」說到最後,咬牙切齒起來。 妃嫣然輕撫著烏廷芳抖顫的香肩,皺眉道:「可是現在我們應怎樣應付諸萌的人呢?若如此一走了之,豈不是教人知道我們巳起疑了嗎?還有小武和小恬兩人,若把事情告知蒙驁,呂不韋便會知道我們巳洞悉他奸謀了,以他現在每日都擴張著的勢力,要弄倒烏家和少龍,應該不會是件困難的事。」 滕翼道:「這個我反不擔心,少龍已有先見之明,先前佈置就是為了應付這些奸謀,這才把女眷都移往塞外。我們只要預備好逃路,再依照原定聯絡的方法,告知那些惡賊我們的位置。他們定會像上次般在晚上摸來襲營,我們就殺他們一個痛快淋漓,才返回鹹陽去,正如少龍所說,先向他預取點欠債。」 荊俊由袖內取出一卷帛圖,上面粗略畫出了橫龍嶺的形勢,其中三支旗,代表著敵人分佈的形勢,指著其中一處穀嶺道:「這處有一塊險峻的高地,三面都是斜坡,長滿了樹木,後面則靠著橫龍嶺東南的支脈,離開諸萌處只有兩個時辰的路程,若我們在那裏設置捕獸陷阱,又趁這幾天陽光充沛,樹上積雪都溶掉的良機,取脂油塗在樹身處,以火攻配合,怎也可使諸萌栽一個大筋斗。」 滕翼指著後山道:「我們實地觀察過,只要預先設下攀索,可以輕易翻過山嶺,由另一邊的平原迅速離去,肖兄和李兄兩人可偕廷芳和蒙家兄弟先在那裏等候我們,亦好看管著馬兒糧秣。」項少龍長身而起道:「就這麼決定好了,現在最緊要是爭取時間,只要有數天工夫,我們就可要諸萌好看。」 夕陽終沉在野原之下,雪白的大地充滿荒涼之意。銅鏡反映著太陽光,向著諸萌的營地,連續發出了一連串閃光,停下後隔了片時,又再如法施為,連續三趟後,項少龍才收起小銅鏡。這是臨別時項少龍和屈鬥祁呂雄兩人定下的聯絡手法,屈呂兩人看到訊號後,就應派人來找他們,現在當然不會有這種事了。 項少龍等三個結拜兄弟,領著八名烏家子弟和精擅野戰之術的三十八名荊氏獵人,帶備了大批箭矢,攀上後山,借著山石高崖的掩護,隱蔽好身體,靜待魚兒來上釣。山下設立了五、六個零星分佈的營帳,藏在坡頂的林內,若敵人由遠方高處看來,定難知道虛實。 看著太陽由中天緩緩下移,項少龍禁不住百感交集。雖知和呂不韋遲早勢不兩立,但那猜得到事情會來得這麼快呢?想到莊襄王命不久矣,呂不韋將掌權達十年之久,他便一陣心悸,這麼長的一段日子,他和烏家可以捱過去嗎?這全要看朱姬這將來的太后了,只要呂不韋不敢明來,他就有把握應付他相府的家將兵團。 回鹹陽後,他將會秘密練兵,並設法引進二十世紀的練鋼技術改良兵器。他以前從未認真想這方面的事情,現在為了自保,卻要無所不用其極了。由這刻開始,他將會和呂不韋展開明裏暗裏的鬥爭,只要小盤地位穩固,就是呂不韋授首的時刻了。歷史上雖說呂不韋是自殺而死,但以呂不韋這種人怎肯自殺,說不定是由他一手包辦也大有可能。 他雖恨趙穆,但兩人打開始便站在敵對的情況下,不像呂不韋這麼卑鄙陰險笑裏藏刀,尤教人痛心疾首。身旁的紀嫣然靠了過來,低聲道:「你在想甚麼呢?」項少龍湧起歉意,嘆道:「教你受苦了!」 紀嫣然柔聲道:「這算得甚麼呢?像你這種人,到那裏去都會招人妒忌,嫣然在從你時,鄒先生早預估到有這種情況出現,嫣然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哩!」項少龍輕擁著她,充滿感激之意。 這秀外慧中的美女幽道:「當日我聽你說過姬後曾多次單獨找你傾談心事,我便覺得很不妥當,現在呂不韋之所以能對大王和太子有這麼大的影響力,全因有姬後在旁幫忙。她對你不尋常地示好,正促起了呂不韋殺你的動機,只有這樣,才可使姬後全心全意助他對付陽泉君和鞏固權力,這種事我看過很多了,誰不是這個樣子呢?」 頓了頓又道:「那晚我們到相府作客,呂不韋有幾次看我們的眼神都很奇怪,嫣然對這方面最有經驗,那是妒忌的眼光。」項少龍聽的背脊生寒,不過既已打定主意跟呂不韋對著幹,也就不再猶疑,反而心情輕鬆起來,摟住紀嫣然的纖腰笑道:「他忌妒的該不只是姬後,應該是我艷冠天下的小嫣然才對!」紀嫣然聞言羞紅雙頰,見他放開心懷,也不禁欣喜。 天地此時暗黑下來,一彎明月升上山頭,照得雪地爍爍生輝,橫龍嶺積雪的峰嶽更是透明如玉。另一邊的滕翼看著下方的密林,低聲警告道:「來了!」 敵人像上趟般,由三面斜坡摸了上來,只是沒有亮起火把,完全沒有半點聲息,只是間有枝葉斷折的聲音,可見來者都是經驗豐富的好手。項少龍等屏息靜氣,勁箭都搭在弓弦上。在這等居高臨下,又有山石掩護的地方,他們已是立於不敗之地,問題只是能殲滅對方多少人了! 陷阱佈置在營地四周,斜坡和丘上的林木均塗上了臨時搾取的松脂油,燒起上來,可不是鬧著玩的。過了差不多整個時辰,枝葉斷折聲靜了下來,只有北風仍在呼嘯著。滕翼冷笑道:「來了!」話猶未巳,無數火把在丘綠處熊熊燃起,接著殺聲四起,以數百計的人往丘林內的營帳撲去,箭矢雨點般穿營而入,殺氣騰騰。接著卻是人倒慘叫之聲不絕於耳,營地四周的陷阱,都是由荊族獵人精心布下的,連猛獸都難以倖免,何況是人。 火把脫手拋飛下,樹木立時獵獵火起。在北風勁吹中,火勢迅速蔓延。下方的敵人亂成一團,不分方向。項少龍一聲令下,十多支火箭先射往高空,投往坡處的密林去。大火波及了整個山頭,慘叫奔走的聲音不絕於耳。項少龍等那還客氣,湧起仇恨,勁箭雨點般灑下去。 在火光裏,敵人目標明顯,又無路可逃,湧上了丘頂,僥倖沒墮進陷阱的數百人,卻躲不過火燒和利箭貫體的厄運。當整個山頭全陷在濃煙和火燄時,項少龍等也抵受不了,連忙借著預先佈置好的攀索,由後山逃去。總算稍舒了心中深刻的恨意了。 第九章 返回鹹陽 二十天後,終重返韓境。先不要說項少龍現在對出使各國的事意冷心灰,根本所有財物和文牒均在紅松林一役失去了,又與秦軍斷了聯絡,這樣兩手空空去拜訪各國君主,只成天大的笑話。這天安好營帳後,預備晚膳時,眾正奇怪不見了肖月潭,李斯氣急敗壞地趕來道:「肖老病倒了!」眾人大駭,不過此事早有預兆,肖月潭這幾天滿臉病容,問他卻說沒有甚麼,到現在終撐不住了。 眾人湧入帳內,都嚇了一跳。肖月潭面若死灰,無力地睜開眼來,苦澀笑道:「我不行的了!」烏廷芳和一向與他友善的蒙家兄弟都忍不住流下淚來。紀嫣然淒然道:「肖先生休息兩天,就會沒有事的了!」 要給他把脈時,肖月潭拒絕道:「肖某精通醫道,病況如何自會知道,我想和少龍單獨說幾句話。」眾人惟有黯然退出帳外。到只剩下項少龍一個人時,肖月潭竟坐了起來,目光神滿氣足,臉容雖仍是那種死灰色,但感覺上卻完全不同了。項少龍目瞪口呆時,才醒悟到他是以易容術在裝重病,高興得一把抓著他的手,再說不出話來。 肖月潭歉然道:「真不好意思,累得廷芳都哭了,但不是如此,又怕騙不過小武和小恬。」項少龍會意過來,低聲道:「肖兄準備不回鹹陽了。」 肖月潭點頭道:「我再也不能忍受著以笑臉迎對那奸賊,他今趟是全心要把我除去,好削弱圖爺的勢力,以他呂族的人代之。但又不敢明目張膽這麼做,怕人數落他不念舊情。」由枕下掏出一個封了漆的竹筒,塞入項少龍手中道:「我詐死的事,除李斯、滕翼和龍少你外,只能讓圖爺一人知道。少龍請把這信親自交給圖爺,他看過便會明白,同時請他為我遣散家中的妾婢僕人,幸好我無兒無女,否則想走也很難辦到。」 項少龍想起自己亦沒有兒女的負擔,此刻看來,竟是好事而壞事了。但聽到這足智多謀的人語調蒼涼,回想起當年在邯鄲初會時的情景,不由滿懷感觸,嘆了一口氣,廢然道:「肖兄準備到那裏去呢?」肖月潭微笑道:「天下這麼大,何不能容身呢?我肖月潭還有些可出賣的小玩意,想要求一宿兩餐,應該沒有問題,總好過與虎同室。」 項少龍點頭無語。肖月潭道:「我有了落腳處後,自會使人告知少龍。記著回去後,千萬要裝作若無其事。陽泉君的野心雖給呂不韋誇大了,但本身亦非善男信女,借機除了他,應是好事,至於會牽連多少人,就非我們能控制了。」頓了頓又道:「呂族的人裏,若諸萌在橫龍嶺一役果然喪命,那呂族將暫時沒有可成氣候的人,只要他一天仍倚重圖爺,圖爺可照拂你們。記得回鹹陽後立即引退,沒有必要,就不要見姬後和政太子,此乃保命之道。」 項少龍想起小盤,心中暗愁,他怎可完全置他不理呢?偏又不能把原因解釋給小盤聽,怕他負擔不來。肖月潭壓低聲音道:「今夜由你們掩護我秘密溜掉後,就把整個營帳燒了,說是我的遺命,少龍!小心點了。李斯在呂不韋眼中乃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回去亦不會有事。想不到此人才智學養均如此高明,異日將可成為你有力臂助。」 項少龍想起李斯異日朝拜相的風光場面,腦際又同時現出秦人征討六國,千軍萬馬對陣交鋒的慘烈情況。心中不禁湧起豪情壯氣。項少龍啊!你千萬不能意志消沉,否則休想活著見那些場面了。黯然神傷下,項少龍回到鹹陽,呂不韋早接到消息,在城外迎上他們。 眾人都恨不得他肚皮處插上幾刀,不過他身旁的百多名親衛,人人身型彪悍,非是易與之輩,顯見他在未知虛實的情況下,亦在防備他們。同來的還有蒙驁,見到眾人垂頭喪氣而回,屈鬥祁、呂雄、肖朋潭、一千秦軍和三百相府家將影跡全無,大為訝異,不像呂不韋般是裝出來的。蒙武和蒙恬兩人脫難歸來,終是年幼,見到親爹立即撲下馬來,衝進了蒙驁懷裏,哭著把事情說了出來,倒省去了項少龍不少工夫。 當說到橫龍嶺一役時,呂不韋明顯地鬆了一口氣,以為奸謀尚未敗露。聽到肖月潭的「因病逝世」時,呂不韋搥胸頓足地悲嘆道:「此事我定會為月潭討回公道。」轉向項少龍道:「少龍!此事非你之罪,我立即和你入宮向大王面稟此事。」 若在以前,項少龍必會心生感激,這時當然是另一回事了。各人分作四路,蒙驁向項少龍表示了衷心的感激,領兩子回府去了。滕翼、紀嫣然、烏廷芳等逕返烏府。李斯在幾名呂不韋的親衛護送下,到相國府去。呂不韋則和項少龍並騎進宮。 蹄聲踢踏中,項少龍很想找些話穩住呂不韋,偏是心內只有滔天恨意,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呂不韋還以為他在擔心莊襄王會怪罪下,假言安慰道:「都是我不好,想不到有燕人徐夷亂這著伏兵,否則就不致教少龍落至這等田地,待我在府內精挑幾個美女予你,以前的事,忘記它算了。」項少龍的心在淌著血,道:「呂相萬勿如此,是了!東周的事如何了?」 呂不韋立即眉飛色舞,昂然道:「區區東周,還不是手到拿來,在我提議下,大王已把東、西周故地合併為三郡,三川即河、洛、伊三條大河,還封了我作文信侯,負責管治此郡,食邑十萬戶。」頓了頓再興奮地道:「陽泉君此人當然不可放過,韓人與他勾結,亦是罪無可恕,現在再無東周妨礙阻撓,我立即便請大王對韓用兵,際此六國自顧不暇之時,儘量佔領韓人土地,然後就輪到趙魏兩國了。」 項少龍暗暗心寒,肖月潭說得對,若論心狠手辣、陰謀手段,確沒有多少人是呂不韋對手。說到這裏,宏偉的宮門出現眼前。項少龍嘆了一口氣,莊襄王對自己這麼信任,自己偏要硬著心腸騙他,人生為甚麼總有這麼多無可奈何的事呢! 莊襄王在後宮書齌內接見項少龍,聽罷後龍顏色變,顯是動了真火,沉吟不語。與小盤居於右席的朱姬悲呼道:「陽泉君如此膽大妄為,害得少龍損兵折將,大王定要為他討回這筆血債。」小盤亦雙目噴火,緊握小拳,因他對烏廷芳有著姊弟般的深刻感情。 呂不韋更以最佳的演技喟然道:「老臣一直都遵照大王吩咐,對左丞相抱著以和為貴的態度,怎知人心難測,縱使他對大王有恩在先,但大王對他已是仁至義盡,他竟敢如此以怨報德,唉!臣下真不知說甚麼話才好了。」項少龍低垂著頭,以免給呂不韋看穿他心中鄙屑之意。 莊襄王再思索了半晌,朝項少龍道:「今次出使,所有殉難的人,家屬都得十兩黃金。唉!少龍你最緊要保持冷靜,寡人感同身受,少龍有甚麼請求,儘管說出來,寡人定會設法為你辦到。」朱姬和呂不韋兩人忙向他打眼色,教他求莊襄王為他主持公道。 項少龍詐作看不見,下跪叩頭道:「少龍一無所求,只希望能暫時卸載官職,退隱山居。」莊襄王、朱姬、呂不韋和小盤同感愕然,臉臉相覷,說不出話來。朱姬心中升起異樣的感覺,蹙起黛眉,苦思原因。她最清楚項少龍恩怨分明,怎會肯放過陽泉君呢?呂不韋不知奸謀敗露,見他心灰意冷,反心中暗喜。 小盤則大感愕然,暗忖難道師傅不再理我了。幸好他最清楚項少龍,必定另有所圖,故雖不開心,卻不怪他。莊襄王還以為項少龍怕自己難做,故連大仇都擺在一旁,心中一熱道:「少龍先休息一下也好,但這事寡人絕不肯就此不聞不問,待會就去見太后,先向她打個招呼。」朱姬失聲道:「大王千萬勿如此做,太后雖不喜陽泉君,但說到底都有骨肉之情,若驚動了陽泉君,驀地發難,只會苦了百姓。」 呂不韋也離座叩頭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大王請立即下令,由臣下指揮,把奸黨一網打盡,為大王立威。」莊襄王凝視著跪在座前的項少龍和呂不韋兩人,猛地咬道:「好!這事就交給相國去辦,但須留左丞相一命,待我稟知太后後,再作定奪。」 呂不韋忍著心中狂喜,大聲答應了。項少龍心中卻忖道:「好吧!現在即管讓你橫行一時,但終有一天,我要教你這大奸賊命喪於我這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人手裏。」 回到烏府時,在內宅偏廳處,項少龍把肖月潭囑托的信交給來探望他的圖先。圖先一言不發,拔開活塞,取出帛卷,默攪著,神色出奇地沒有多大變化。看罷立即把帛書燒掉,到成了灰燼時,淡然道:「這十多年來,我圖先從沒有把肖月潭當作下屬,甚至比親兄弟更要好。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沒有說出來,只有他辦的事,我才會放心。到了這種時候,他仍肯給我這一封信,我總算沒有錯交這好兄弟。」 項少龍嘆了一口氣,搖頭無語。圖先瀟灑地一聳肩頭,若無其事道:「鳥盡弓藏,此乃古今不移的至理,共患難容易,共富貴則難若雪中送炭,我們這群老臣子,錯在知道太多呂爺的事,尤其關乎到他和姬後之事。其實在看這封信前,我已找李斯問清楚了一切,所以才一點不覺驚奇。」項少龍才恍然,為何圖先能表現得那麼冷靜。 圖先冷然道:「呂不韋雖然厲害,我圖先又豈是好惹的人,諸萌到現在仍未回來,應是凶多吉少,呂雄則剛回來了。你小心點蒙驁,若讓他知道真相,以他剛直的性格絕藏不住心,徒教他給呂不韋害死。現在陽泉君被囚禁起來,株連者達萬人之眾,秦國軍方大半人都巳向呂不韋投誠。若是明刀明槍,我和你也鬥不過半個指頭。」項少龍點頭道:「圖兄準備怎麼做呢?」 圖力嘴角露出一抹冰寒的笑意,低聲道:「和你一樣,在等待最好的機會。」哈哈一笑,舒盡了心中的憤慨,起身去了。項少龍呆坐在那裏,直至烏應元來到他旁下,才清醒了點。 烏應元嘆了一口氣道:「呂相教我來勸你,他正在用人之時,蒙驁將軍馬上要出征韓國,少龍肯做他的副將嗎?」項少龍誠懇地道:「岳丈信任我嗎?」 烏應元微一錯愕,點頭道:「這還用說嗎?我對你比自己的親兒更信任。」項少龍低聲道:「我每件事都是為烏家著想,包括這次退隱山林,終有一天岳丈會明白小婿為何這樣做,但現在卻請千萬勿追問原因。」 烏應元劇震下,色變道:「你有甚麼事在瞞我?」項少龍虎目閃著精光,緩緩道:「岳丈不是想為烏爺爺在鹹陽建一個風風光光的衣冠塚嗎?假若十年後我項少龍仍有命在,必可完成岳丈這心願。」 烏應元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後,長長籲出一口氣,點頭道:「我明白了!明天我們立即遷出鹹陽,無論如何,我們嶽婿之情,永不會改變。」 第十章 君恩深重 由趙返秦後,命運之輪便不斷作弄著項少龍。當日在大樑及邯鄲,縱使在那麼凶險的環境裏,加上少許運氣,他仍可安然度過,可是在紅松林處,卻因他警覺性不高,給呂不韋這陰謀家算中了一著。他不能再給呂不韋另一次的機會了,因為他根本消受不起。 轉至牧場已有半年的時間,其中與趙妮、趙雅、趙倩說明瞭小盤現在的狀況,同時也與妻妾俏婢們說明瞭鹹陽現在的局勢險境,共度難得的悠閒時光。這段期間他的心境逐漸平復過來,絕口不談朝政,暗中秘密操練手下的兒郎,全力栽培出一支人數增至五千人的特種部隊,他將以之扶助小盤登上王座,應付呂不韋的私人軍團。 這些戰士除原先由烏卓一手訓練出近三千人的烏家子弟,與及由邯鄲隨來的蒲布等人及荊族獵人外,新近更通過烏卓和滕翼,秘密由廣布於六國的烏氏族人和荊家村裏再精選了一批有潛質的人來。這五千人作了五軍,每軍千人,分別由烏卓、滕翼、荊俊、烏果和蒲布率領,平時以畜牧者的身分作掩飾,訓練集中在晚上進行,使他們精於夜戰之術。 課程主要由他和滕翼設計,不用說多是以前他在二十世紀學來的那一套,稍加變化後搬了過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了紀嫣然的越國工匠,配合著項少龍這二十一世紀人對冶金的認識,製造出超越了當時代的優質兵器。那時的劍多在三尺至四尺許間,過長便折斷,但他卻成功鑄造出長達五尺的超薄超長的劍,只是這點,已使這特種部隊威力倍增了。 烏應元又派人往各地搜羅名種,配出一批戰馬,無論在耐力和速度上,均遠勝過從前。肖月潭說得對,有烏家龐大的財力物力在背後撐腰,確是別人不敢忽視的一回事。項少龍本身曾受過間謀和搜集情報的訓練,深明知己知彼的重要性,於是挑數百人出來,進行這方面的訓練,由陶方這經驗老到的人主持。經過半年的努力,他們已成了一個自給自足的秘密軍事集團了。 呂不韋不時遣人來探聽他的動向,但由於有圖先在暗中照拂,當然查不出任何事情來。日子就在這種表面相安無事,暗裏則波洶浪急的情況下過去了。這天陶方由鹹陽回來,在隱龍別院找不到項少龍,在紀嫣然、烏廷芳和趙致三女的陪同下,趕到在拜月峰訓練戰士攀山越嶺的項少龍處,向他匯報最新的情況發展。 項少龍和陶方返回營地,到了一個可俯瞰大地的石崖處說話。陶方劈口便道:「蒙驁攻趙,連戰皆勝,成功佔領了成臬和滎陽,王齕則取得上黨。現在繼續對榆次、狼孟諸城猛攻。六國人人自危,聽說安釐王和信陵君拋開了成見,由信陵君親赴六國,務再策動另一次合從,應付秦國的威脅。」 項少龍沉聲問道:「趙人仍與燕國交戰嗎?」 陶方道:「燕人仍處於下風,廉頗殺了燕國名將栗腹後,燕人遣使求和,當然要給趙人佔點便宜的了。信陵君此行,首要之務就是要促成燕趙的停戰。」 項少龍問道:「鹹陽目前情勢如何?」陶方道:「呂不韋的聲勢日益壯大,家將食客已達八千人,還另建比現在相府規模大了三倍的相府,左丞相一職更因他故意留難下,一直懸空,使他得以總攬朝政,加上捷報頻傳,現時鹹陽誰不看他的臉色做人?」項少龍道:「那陶公今次匆匆趕來,還有甚麼事呢?」 陶方神色凝重起來,道:「此事奇怪之極,大王派了個叫滕勝的內史官來找我,召你入宮一見。所以我立即趕來通知你,看那滕勝神神秘秘的,內情應不簡單。」項少龍的心打了個突兀,這時烏廷芳的嬌笑聲傳來道:「項郎啊!來主持公道,評評人家和致致誰才是攀山的能手。」項少龍心中暗嘆,這種與世無爭的生活,恐怕又要告一段落了。 項少龍和滕翼領著十八名手下,趕了一天一夜的路,第三天早上返抵鹹陽城,立即入宮見秦王。這十八人被滕翼稱為十八鐵衛,包括了烏言著和烏舒這兩個曾隨他出使的烏家高手在內,烏族佔了十人,荊氏獵手佔了六人,其他兩人則分別來自蒲布那夥人和紀嫣然的家將。這十八鐵衛在嚴格的訓練下,表現出驚人的潛力,故能在五千人中脫穎而出,當上了項少龍的親衛,可見他們是如何高明,是特種部隊裏的頂級精銳。 自紅松林一役後,各人痛定恩痛,均發覺到自保之道,惟有強兵一途,打不過都可突圍逃走。莊襄王早有吩咐,禁衛見項少龍到來,著滕翼等留在外宮,立即把項少龍到書齌去見莊襄王。莊襄王神采如昔,只是眉頭深鎖,略有倦容。揮退下人後,莊襄王和他分君主之位坐下,閉門密語。 這戰國最強大國家的君主微微一笑道:「少龍退隱經過有半年多了,寡人和姬後都不時談起你來。前天早朝時,寡人忽發奇想,想著假若有少龍卿家在朝就好了。現在看到神采飛揚,盡洗當日的頹唐失意,寡人心中著實為你高興哩!」項少龍聽得心頭溫暖,權力使人變得無情和腐化這常規,並沒有發生在這氣質高雅的人身上。同時亦黯然神傷,皆因想起他命不久矣,但更奇怪好端端的,怎像生命已走到盡端的人? 這種種想法,使他湧起複雜無比的感覺,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莊襄王點頭道:「少龍是個感情非常豐富的人,這從你的眼神便可清楚看到,你知否陽泉君三天去世,少龍終於得回公道了。」項少龍愕道:「大王處決了他嗎?」 莊襄王搖頭道:「下手的是不韋,他以為寡人不知道,軟禁了他後,隔不了多少天便送上烈酒和美女給陽泉君,這人一向酒色過度,被寡嚴禁離府,更是心情苦悶,漫無節制,半年下來,終撐不住一命嗚呼!這樣也好,只有一死才可補贖他曾犯過的惡行。」 項少龍心中暗嘆,他對陽泉君雖絕無好感,但說到底,陽泉君只是權力鬥爭的失敗者,和呂不韋相比,他差得實在太遠了。莊襄王不知是否少有跟人說心事,談興大發道:「以前在邯鄲做質子時,以為返回鹹陽,便再無苦惱,那知實情卻是另一回事。由太子以至乎現在當上了君王,不同的階段,各有不同的煩惱,假若真如右相國的夢想統一了天下,那種煩惱才真教人吃不消,只是我們大秦已這麼難料理了。」 項少龍暗嘆這些煩惱將是小盤的事了,想起秦代在各方面的建設,順口道:「小有小管,大有大管,不外由武力和政治兩方面入手,前者則分對外和對內,對外例如連起各國的城牆,防止匈奴的入侵,對內則解除六國的武裝,改以嚴密的監管,天下就可太平無事了。」這些都不是項少龍意見,而是歷史上發生的事實。莊襄王一對龍目亮了起來,興奮地問道:「那政治方面又該如何呢?」 項少龍如背誦般隨口應道:「大一統的國家,自然須有大一統的手段,首先要廢除分封諸侯的舊制,把天下分成若干郡縣,置於咸陽直接管轄之下,統一全國的度量衡和貨幣,使書同文、行同軌。又再修築驛道運河,促進全國的交通和經濟,久亂必治,大王何用心煩呢?」莊襄王擊節嘆道:「少龍隨口說出來的話,已是前所未的高矚遠見,這左丞相一位,非少龍莫屬了。」 項少龍劇震失聲道:「甚麼?」莊襄王欣然道:「陽泉君終是名義上的左丞相,現在他去世了,當然要另立人選,寡人正為此煩惱,但又猶豫少龍是否長於政治,現在聽少龍這番話,寡人那還會猶豫呢?」 項少龍嚇得渾身冒汗,他那懂政治呢?只是依歷史書直說,以解開莊襄王心事,豈知會惹來如此「可怕」的後果。忙下跪叩頭道:「此事萬萬不可,大王請回成命!」莊襄王不悅道:「少龍竟不肯助寡人治理我國?」 項少龍心中叫苦,道:「大王和呂相說過這事了嗎?」莊襄王道:「蒙大將軍剛攻下了趙人三十七城,所以相國昨天趕了去,好設立太郡,現在我大秦在東方有了三川和太原兩郡作據點,突破了三晉的封鎖,對統一大業最為有利。但不韋卿家的工作量亦倍增,少龍是少數被不韋看得起的人之一,有你為他分擔,他便不用這麼奔波勞碌了。」 項少龍暗忖若我當上左丞相,恐怕要比莊襄王更早一步到閻王爺處報到,正苦無脫身之計時,靈機一動道:「可是若少龍真的當上左丞相,對呂相卻是有百害而無一利呢?」莊襄王訝道:「少龍你先坐起來,詳細解釋給寡人知道。」 項少龍回席坐好後,向上座的莊襄王道:「少龍始終是由呂相引介到鹹陽的人,別人自然當少龍是呂相的人,若少龍登上左丞相之位,別人會說呂相任用私人,居心不良。況少龍終是外來人,以前又無治國經驗,怎能教人心悅誠服。」莊襄王皺眉道:「但寡人心中,再沒有比少龍更適合的人選了。」 項少龍衝口而出道:「徐先將軍亦是難得人材,大王何不考慮他呢?」他和徐先只有一面之緣,但因他不賣賬給呂不韋,所以印象極深,為此脫口說出他的名字。莊襄王龍顏一動,點頭道:「你的提議相當不錯,但少龍仍否要考慮一下呢?」 項少龍連忙加鹽添醋,述說以徐先為左相的諸般好處,到莊襄王讓步同意後,才滿額冷汗道:「少龍有一個小小的提議。」莊襄王道:「少龍快說。」 項少龍道:「呂相食客裏有個叫李斯的人,曾隨少龍出使,此人見識廣博,極有抱負,大王可否破格起用此人呢?」莊襄王微笑道:「這只是小事一件,我立即給他安排一個位置,少龍你真是難得的人,處處只為別人著想。」 項少龍心中暗喜,道:「那位置可否能較為接近太子,有此人作太子的近侍,對太子將大有裨益。」莊襄王完全沒有懷疑他這著對付呂不韋最厲害的棋子,欣然道:「那讓他當個廷尉,負上陪小政讀書之責吧。是了!少龍去見姬後和小政吧!他們都很渴望見到你呢?」 項少龍暗謝了半年來一直被他丟到腦後的老天爺後,施禮告退。才踏出門口,兩名宮娥迎上了來,把他帶往後宮去見朱姬。項少龍明知見朱姬是不大妥當,但卻是欲拒無從。 到了後宮華麗的後軒,正凝視著窗外明媚的秋色時,朱姬在四名宮娥擁簇裏,盈盈來到他對席處坐下,剪水般的美瞳滴溜溜的在他面上打了幾個轉,喜孜孜地道:「少龍風采依然,我真是心中欣慰。」四名宮娥退至一角時,項少龍苦笑道:「我們這些人仍有一口氣在時,都只好堅強地活下去。」 朱姬黯然道:「少龍,振作點好嗎?人家很怕你用這種語調說話。」項少龍嘆了一口氣,沒有答她。朱姬一時亦不知說甚麼話才好。終由項少龍打破了僵局,問道:「姬後生活愉快嗎?」 朱姬欣然道:「少了陽泉君這小人在搬弄是非,不韋又幹得有聲有色,政兒日漸成長,我還有何所求呢?只要項少龍肯像往日般宮內調教政兒,朱姬再無半絲遺憾了。」項少龍被她誠懇的語調打動了少許,但同時想起壽元快盡的莊王和呂不韋這心懷不軌的野心家,不感交集,黯然道:「多給點時間我考慮好嗎?」 朱姬欣然道:「人家絕不會迫你,只希望你能振作點,有你助政兒,天下還不是他襄中之物嗎?」項少龍最怕和朱姖這媚力驚人的美女相處,乘機告退。朱姬今趟沒有留難,陪著他走到宮門,低聲道:「再給你半年時間吧!到時無論如何,你都再不可推辭大王的聘任了。」這麼一說,項少龍立時知道莊襄王想他為左相一事,是朱姬有分出力的。他亦可算是朱姬方面的親信,她當然愛起用自己的人。 離開後宮,朱姬使人帶他去見小盤。事實上項少龍一直掛著這未來的始皇帝,雖知剛巧他在上著琴清的課,也只好硬著頭皮去了。他現在還真有點怕見琴清,這半年與數十位嬌妻美妾俏婢們朝夕相處,可謂夜夜溫柔鄉中眠,日日脂粉堆中宿,與初抵戰國時代時,毫無顧忌拈花惹草的心態,已有天淵之別了。換了以前,他必會千方百計情挑這以貞潔守節名著秦國的俏寡婦,好設法弄她上榻,享受她那冰霜溶解後的嬌姿媚態。但現在他只希望陪著妻妾俏婢們,安安靜靜,無驚無險地過了這奇異的一輩子,就謝天謝地了。 第十一章 再遇琴清 到了那天小盤追出來找他,累得他也給琴清訓了一頓話的書軒外時,項少龍向領路的內侍道:「我還是在外面園中等候太子好了。」內侍提議道:「項太傅不若到外進稍坐,時間也差不多了。」 項少龍點頭答應,在外進一旁的臥幾坐了下來,忽地感到無比輕鬆,沒有了呂不韋的鹹陽,等若沒有了食人鱷魚的清澈水潭。在這時代所遇的,雄材大略者莫過於信陵君、田單和呂不韋這三個人,但若說玩陰謀手段,前者兩人都及不上呂不韋。這大商家一手捧起了莊王,登上秦相之位,又迫死了政敵,真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項少龍自問鬥他不過,但所憑藉者,就是任呂不韋千算萬算,也想不到以為是自己兒子的小盤,竟是他項少龍無心插柳下栽培出來的。只要他能讓小盤正式坐上王位,他便贏了。問題是他能否有那種幸運? 琴清甜美低沉的聲在旁響道:「項太傅!今年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面哩!」項少龍嚇了一跳,起立施禮。這俏寡婦清麗如昔,皮膚更白皙了,只是看到她已是視覺所能達到的最高享受。紀嫣然的美麗是奪人心魄!但琴清卻是另一種不同的味道,秀氣迫人而來,端莊嫻雅的外表裏藏著無限的風情和媚態。琴清見他呆瞪著自己,俏臉微紅,不悅道:「項太傅、政太子在裏面等你,請恕琴清失陪了。」歛衽為禮後,嬝娜多姿地走了。 項少龍暗責自己失態,入內見小盤去。這小子長更高了,面目的輪廓清楚分明,雖說不上英俊,可是濃眉劍目下襯著豐隆有勢的鼻子,稜角分明使人感到他堅毅不屈意志的上下脣,方型的臉龐,雄偉得有若石雕的樣子,確有著威霸天下之主的雛形。他正裝作埋頭讀書,再不像以前般見到項少龍便情不自禁、樂極忘形。 項少龍見到小盤這般穩重的樣子,感覺猶如看到長大的兒子般欣慰,又有點希望小盤能依然天真爛漫地撲上來抱著他的失落。項少龍施禮時,小盤起立還禮,同時揮手把陪讀的兩個侍臣支了出去。兩人憑席地坐下後,小盤眼中射出熱烈的光芒,低聲道:「太傅消瘦了!」項少龍嘆了一口氣道:「太子近況可好!」 小盤點頭道:「甚麼都好!哼!陽泉君竟敢想害死師傅,抵他有此報應!韓人亦不會有多少好日子了。」項少龍心中一痛,聽他說話的語氣,那像個只有十四五歲的孩子?在這險惡的宮廷中,確實逼他成長許多。如果不是自己的緣故,他該可和趙妮在牧場上奔馬馳騁,享受他這年紀該有的青春了。小盤奇道:「太傅你為何仍像心事重重的模樣?」 這時少龍好希望他叫聲「師傅」來聽聽,不過記起是自己禁止他這麼叫的,還有甚麼好怨呢,笑道:「有很多事,將來你自會明白。妳母親與雅姨、倩公主在牧場都很好,叫你不要為她們擔心。」小盤一錯愕,露出思索的神色,知道項少龍是要他安心,所有知道他身世的人,除了項少龍與烏廷芳外,俱已遠離鹹陽,不必擔心有心人查探。項少龍愈來愈感到這未來的絕代霸主確實不簡單,道:「你年紀仍少,最緊要專心學習,充實自己。現在還有沒有像以前般調戲宮女?」 小盤低聲道:「我還怎會做這些無聊事?現在唯一使我不快樂的事,就是沒有太傅在身旁管教我,小賁他也想念著你哩!」說到最後一句時,再次顯露出以前漫無機心的真性情。項少龍想起當日教這兩個未來的霸主猛將練武的情景,心頭不覺一熱,道:「我還須要好好佈置,準備到時大顯身手呢。再讓我多休息半年吧!好嗎?」 小盤忽然兩眼一紅,垂下頭去,低聲道:「昨晚我夢到了娘!」項少龍自然知他指的是趙妮,輕拍著他肩頭道:「不要多想,只要你將來能好好治理秦國,大局底定後,我們就會抽空回來看你的。」 小盤點頭道:「我不但要治好秦國,還要統一天下,呂相國便時常這麼教導我。」項少龍笑道:「那就統一天下吧!我安排了一個非常有才能的人來匡助你,那人的名字叫李斯,只要將來能重用他,必可使你成為古往今來,無可比擬的一代霸主。」 小盤把「李斯」唸了好幾遍後,興奮起來道:「太傅將來肯否為我帶兵征伐六國呢?唉!想起可以征戰沙場,我便恨不得可立即長大成人,披上戰袍了。」項少龍失笑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當上大王的人可不能上戰場去亂來,要讓手下猛將盡情發揮才成。我要回牧場了。不要送我,免惹人懷疑。」想起在宮內滿布線眼的呂不韋,這顧慮絕非多餘。 小盤伸手緊緊抓了他手臂一下,才鬆了開來,點了點頭,神情有種說不出的堅強。項少龍看得心中一顫,唉!真不愧是秦始皇哩!才走出門外,兩個宮娥迎了上來道:「太后有請項太傅。」項少龍那有心情去見華陽夫人,更怕她問起陽泉君的事,但又不敢不從,只有暗唸琴清,若不是她,太后怎知自己來了? 像上趟般,太后華陽夫人在琴清的陪同下,在太后宮的主殿見她,參拜坐定後,華陽夫人柔聲道:「項太傅回來得真巧,若遲兩天,我便見不到你了。」不知是否因陽泉君這親弟之喪,使她比起上次見面時,外貌至少衰老了幾年,仍保著美人胚子的顏容,多添了點滄桑的感覺,看來心境並不愉快。 項少龍訝道:「太后要到那裏去?」想她曾托自己把一件珍貴的頭飾送給楚國的親人,自己不但沒有為她辦妥,還在紅松林丟失了,事後又沒有好好交待。禁不住心中有愧,枉她還那麼看得起自己。華陽夫人滿布著魚尾紋的雙目現出夢幻的神色,輕輕道:「後天我會遷往巴蜀的夏宮,聽說那處地勢平坦,土地肥沃,種子撒下去,不用理會都能長成果樹,我老了,再不願見到你爭我奪的情景,找處美麗的地方,過了這風燭殘年的歲月便算了。」 琴清插入道:「巴蜀盆地山清水秀,物產豐饒,先王派李冰為屬守,在那裏修建了江堰,把千頃荒地化作良田,太后定會歡喜那地方的。」華陽夫人愛憐地看著琴清,微微道:「那為何又不肯隨我那裏去?鹹陽還有甚麼值得你留戀呢?真教人放不下心來。」 琴清美目轉項少龍處,忽地俏臉一紅,垂下頭去,低聲道:「琴清仍未盡教導太子之責,不敢離去。」項少龍既感受著兩人間深摯的感情,又是暗暗心動,難道冷若冰霜的琴清,竟破了多年清戒,對自己動了心?不過細想又覺並非如此,恐怕只是他自作多情了。 三人各想各的,殿內靜寂寧洽。華陽夫人忽地道:「少龍給我好好照顧清兒,她為人死心眼兒,性格又剛烈,最易開罪人。」琴清抗議地道:「太后!清兒懂照顧自己的了。」 項少龍暗暗叫好,華陽夫人定是看到了點甚麼,才有這充滿暗示和鼓勵性的說話。華陽夫人臉上現出倦容,輕輕道:「不阻太傅回牧場了,清兒代我送太傅一程好嗎?」項少龍忙離座叩辭。琴清陪著他走出殿門,神氣尷尬異常,默默而行,雙方都不知說甚麼話才好。到了太后宮外門處,項少龍施禮道:「琴太傅請留步,有勞相送了。」 琴清臉容冷淡如昔,禮貌地還禮,淡淡道:「太后過於關心琴清,才有那番說話,項太傅不必擺在心上。」項少龍方才躍躍欲試,被她兜頭一桶冷水澆下,心情直落穀底,想起自己才想不要惹她,稍一有機會就色心大起,真是對不起嬌妻們,自嘲苦笑道:「琴太傅多心了,項某現在心情與太后一般看淡,是非成敗轉頭空,榮華富貴終究是浮雲幻夢,太傅放心好了。」言罷大步走了,留下琴清呆在當場,芳心內仍迴蕩著項少龍臨別時充滿看破世情意味的話兒。 雨雪飄飛。項少龍在隱龍別院花園的小亭裏,呆看著這入冬後第一次的雪景。嬌柔豐滿的火熱女體,貼背而來,感到芳香盈鼻時,一對纖幼的玉掌蒙上了他 的眼睛,豐軟的香唇貼著他的耳朵道:「猜猜我是誰?」 這是烏廷芳最愛和他玩的遊戲之一,項少龍探手往後,把美人兒摟到身邊來,笑道:「紀才女想扮芳兒騙我嗎?」粉臉冷得紅噗噗的紀嫣然花枝亂顫地嬌笑道:「扮扮被人騙倒哄我開心都不可以嗎?吝嗇鬼!」 項少龍看著這與自己愛戀日深的美女,心中湧起無盡的深刻感情,痛吻一番後問道:「她們到那裏去了?」紀嫣然纏著他粗壯的脖子,嬌吟細細地道:「去看小滕翼學走路,那小子真逗人歡喜哩!」 項少龍想起自己始終不能令諸女有孕,神色一黯時,紀嫣然已道:「項郎不用介懷,天意難測,天公若不肯造美,由他那樣好了,我們只要有項郎在旁,便心滿意足了。」項少龍苦笑一下,岔開話題道:「有沒有乾爹的消息?」 紀嫣然道:「三個月前收到他一卷帛書後,再沒有新消息,我才不擔心他老人家哩!四處遊山玩水,都不知多麼愜意。」又喜孜孜道:「二嫂又有身孕了,她說若是兒子,就送了給我們,我們都開心死了,巴不得她今天就臨盆生子。」 項少龍感受著與勝翼的手足之情,心中湧起溫暖,暗忖這是沒有辦法中的最佳辦法,誰叫自己這來自另一時空的人,失去了令女子懷孕的能力。紀嫣然道:「想不想知道前線的最新消息?」項少龍吻了她一口後,輕輕道:「說吧!再不說便把你的小嘴封了。」 紀嫣然媚笑道:「那嫣然或會故意不說出來,好享受夫郎的恩寵。」項少龍被他挑逗的終忍不住慾火迸發,封住朱唇盡情痛吻,同時上下其手,酥乳豐臀無所不至,弄得紀嫣然袒胸露背,媚相畢露。良久後,這才女始找到機會喘著氣道:「人家來是要告訴你好消息嘛!信陵君到了齊國去,氣得晶後接受燕人割五城求和的協議,然後遣廉頗攻佔了魏地繁陽,你說晶後這是否自取滅亡呢?失了城池,還與魏人開戰。」 紀嫣然續道:「呂不韋當然不放棄這趙魏交惡的機會,立即遣蒙將軍入侵魏境,爭利分肥,攻取了魏國的高都和汲縣兩處地方,可惜他野心過大,同時又命王齡攻打趙人的上黨,硬迫魏趙化千干戈為玉帛,照我看憑著信陵君的聲望,定可策動六國的另一次合從。」 項少龍不解道:「我始終不明白為何呂不韋這麼急於攻打趙國,當日我回鹹陽時,他還說會同時韓趙用兵,結果只是攻打趙人,放過了韓國,真令人難解。」紀嫣然笑道:「為何我的夫君忽然變蠢了,這是一石數鳥之計,晶後是韓人,現在趙國大權在握,說不定會與韓國合併,成為一個新的強大王國,呂不韋怎容許有這種事情出現,所以猛攻趙國,務求削弱趙人力量。兼之孝成王新喪,李牧則在北彊禦匈奴,廉頗又與燕人交戰,此實千載一時的良機,呂不韋怎肯放過。」 項少龍一拍額頭,道:「我的腦筋確及不上紀才女,說不定這還是姬後意思,她和大王最恨趙人,怎也要出這一口氣。」紀嫣然道:「勝利最易沖昏人的頭腦,若讓六國聯手,呂不韋怕要吃個大虧,那時他又會想起項郎的好處了。」 項少龍望往漫天飄舞的雪粉,腦內浮現著六國聯軍大戰秦人的慘烈場面。冬去春來,每過一天,項少龍便心驚一天,怕聽到莊襄王忽然病逝的消息。根據史實,他登基後三年因病辭世,到現在已是頭尾整整三年了。 這天烏應元和烏卓由北彊趕回來,到牧場時找了滕翼、荊俊、蒲布、劉巢、烏果和少龍這批烏家領袖去說話,剛由關中買貨回來的烏廷威,亦有參與這次會議,除了陶方因要留在鹹陽探聽消息外,另外還有烏應元的兩位親弟烏應節和烏應恩。烏家的重要人物可說差不多到齊了。各人都知烏應元有天大重要的事情要公佈。 在大廳依席次坐好後,門窗都給關了起來,外面由家將嚴把守著。烏應元這一族之長嘆了一氣口道:「少龍與呂不韋的事,烏卓已告訴了我,少龍切勿怪他,你大哥終須聽我這做家長的話。」烏卓向項少龍作了無可奈何的表情。烏廷威等直系的人均臉色陰沉,顯已風聞此事。 嚴格來說,項少龍、滕翼等仍屬外人,只是因項少龍入贅烏家,滕翼、荊俊又與烏卓結拜為兄弟,更兼立了大功,故才被視為烏家的人。蒲布、劉巢則是頭領級的家將,身分與烏果相若。 烏應元苦笑道:「我們烏家人強馬壯,又擅於放牧,難免招人妒忌,本以為到大秦後,因著同根同源,可以相安無事,豈知卻遇上呂不韋這外來人,尤可恨者卻是我們對他忠心一片,又為他立了天大功勞,豈知換來的只是絕情絕義的陷害,若非少龍英雄了得,早已慘死洛河之旁。先父有言,不能力敵者,唯有避之而已矣。」烏應節道:「國之強者,莫如大秦,我們還有甚麼可容身的地方呢?」 烏應恩也道:「就算六國亦沒有人敢收容我,誰都不想給呂不韋找到出兵的藉口。」一直與項少龍嫌隙未消的烏廷威道:「呂不韋針對的,只是項少龍而非我們烏族,為了大局著想,不若……」 烏應元臉容一沉,怒道:「住嘴!」項少龍與烏卓對望一眼,都感到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兩句話的至理。烏廷威仍不知好歹,抗聲道:「我只是說項少龍可暫時避隱遠方,並不是…….」 烏應元勃然大怒,拍幾怒喝道:「生了你這忘情背義,目光短淺如鼠的兒子,確是我烏應元平生之恥,給我滾出去,若還不懂反思己過,以後族會再沒有你參與的資格。」烏廷威臉色數變,最後狠狠瞪了項少龍一眼,憤然去了。 廳內一片難堪的沉默。烏應節和烏應恩兩人眉頭深鎖,雖沒有說話,但顯然不大同意烏應元否決烏廷威的提議。項少龍大感心煩,他最大的支持力量來自烏家,若這根基動搖,他再沒有本錢了。以他的性格,若不是有小盤這心事未了,定會自動接受離開秦國的提議,但現在當然還不可以這麼做。 烏卓打破僵持的氣氛道:「今趟我和大少爺遠赴北彊,就是要到塞外去探察形勢,發覺那處果然別有天地,沃原千里,不見半片人跡,若我們能到那處開荒經營,定可建立我們的王國,不用再像現在般寄人籬下。仰看別人的臉色行事了。」烏應恩色變道:「大哥千萬要慎慮此事,塞外乃匈奴和蠻族橫行的地方,一個不好,說不定有滅族之禍。」 烏應元道:「我烏家人丁日盛,每日均有出生的嬰兒,這樣下去,終不是辦法,唯有立自己的國家,才是長遠之計,趁現在諸國爭雄,無力北顧,正是創不朽之業的最佳時機,何況我們有項少龍、滕翼如此猛將,誰敢來惹我們呢?」烏應節道:「建族立國,均非一蹴可成的事,大哥還是從長計議好了,現在大王王后都對少龍恩寵之極,呂不韋應仍不敢公然對付我們。」 烏應元容色稍緩,微笑道:「我並沒有說現在就走,今趟到北彊去,曾和少龍的四弟王剪見面,坦誠告知了他我們的情況。王剪乃情深義重的人,表示只要他一天鎮守北彊,定會全力支援我們。居安思危,我們便用幾年時間,到塞外找尋靈秀之地,先紮下根基,到將來形勢有變時,亦可留有退路,不致逃走無門。束手待斃了。」烏應節道:「不若就請少龍去主持此事,那就更為妥當了。」 滕翼等無不心中暗嘆,說到底,除烏應元這眼光遠大的人外,其他烏系族長,均是只圖逸樂之輩,捨不得離開大秦這豐饒富足的國家。烏應元臉色一沉道:「那豈非明著告訴呂不韋我們不滿此地嗎?若撕破了臉皮,沒有少龍在,我烏家豈非要任人宰割。」 烏卓插入道:「創業總是艱難的事,但一旦確立根基,將可百世不衰,我們現在雖似是不得已而為之,但說不定可因禍得福。到塞外開荒一責,就交由我去辦,憑著我們幾位兄弟一手訓練出來的一千烏家軍,縱橫域外雖仍嫌力薄,自保卻是有餘,各位放心好了。」 烏應元斷然道:「這事就此決定,再不要三心兩意,但須保持高度機密,不可洩出去,否則必以家法處置,絕不輕饒。」轉向烏卓道:「你去告誡那個畜牲,著他守秘密,否則休說我烏應元不念父子之情。」 敲門聲響,一名家將進來道:「呂相國召見姑爺!」眾人齊感愕然。呂不韋為何要找項少龍呢? 第十二章 兩全其美 項少龍、滕翼、荊俊偕同十八鐵衛,返回鹹陽後,立即趕往相國,途中遇上數十名秦兵,護著一輛馬車在前方緩緩而行。項少龍不知車內是那個大臣,不敢無禮搶道,惟有跟在後方,以同等速度前進。前方帶頭的秦兵忽地一聲令下,馬車隊避往一旁,還招手讓他們先行。項滕兩人心中大訝,究竟誰人如此客氣有禮,偏是簾幕低垂,看不到車內情形。 荊俊最是好事,找著隊尾的秦兵打聽,馳上來低聲道:「是咸陽第一美人寡婦清!」項少龍回頭望去,心中湧起一種奇妙的感覺。項少龍很想先碰上圖先,先探聽呂不韋找他何事,卻是事與願違。 在書齌見到呂不韋時,這個正權傾大秦的人物道:「少龍你為何如此莽撞,未向我請示,竟向大王提議任徐先這不識時務的傢夥任左丞相,破壞了我的大計,難道我走開一陣子都不行嗎?」項少龍早知此瞞他不過,心中早有說辭,微笑道:「那時大王要立即決定人選,相國又不知何時歸來,可是少龍這提議卻是絕對為了呂相著想,只有讓秦人分享權力,才能顯出呂相胸懷廣闊,不是任用私人之輩。這麼一來,秦廷誰還敢說呂相閒話呢?」 呂不韋微一錯愕,雙目射出銳利的神光,凝神看了他好一會後,才道:「少龍推辭了這僅次於我的職位,是否亦為了這理由呢?」項少龍知他給自己說得有點相信,忙肯定地點頭道:「呂相對我們烏家恩重如山,個人榮辱算得甚麼呢?」 呂不韋望往屋頂的橫樑,似乎有點兒感動,忽然道:「我有三個女兒,最少的叫呂娘蓉,就把她配與你吧!」驀地裏,項少龍面對著一生人中最艱難的決定。只要他肯點頭,呂不韋將視他為自己人,可讓他輕易捱到小盤二十一歲行加冕大禮,正式成為秦國之君後,再掉轉槍頭對付這奸人,烏家也可保平安無事。但亦只是這一點頭,他便要乖乖做這大仇人的走狗,還加上呂娘蓉這沉重的心理負擔,對深悉內情的紀嫣然等更是非常不公平。 呂不韋乃這時代最有野心的奸商,絕不會做賠本生意。現在既除去了以陽泉君為首的反對黨,項少龍又得秦王秦後寵愛,除之不得,遂收為己用。這招之為婿的方法,確是高明的一著。項少龍暗地一咬牙,跪拜下去,毅然道:「呂相請收回成命,少龍現已妻妾成群,只想早日退隱山林,怕耽誤了小姐的終生。」 呂不韋立時色變,正要迫他時,急密的敲門聲傳來,一名家將滾進來伏地跪稟道:「相爺大事不好,魏人信陵君率領燕、趙、韓、魏五國聯軍,大破我軍於大河之西,蒙大將軍敗返函穀關,聯軍正兵臨關外。」這句話若晴天霹靂,震得兩人忘了僵持著的事,臉臉相覷。呂不韋跳了起來,道:「此事大大不妙,我要立即進宮晉宮見大王。」 看著他的背影,項少龍記起紀嫣然的預言,想不到竟然應驗了,也使他避開了與呂不韋立即撕破臉皮的機會。項少龍和滕翼等離開相府,不敢在秦朝危機臨頭的時刻,不顧而去,便往烏府馳去,好留在鹹陽等候消息。剛踏入門口,陶方迎了上來,神情古怪道:「有個自稱是少龍故交的漢子在等你,他怎知你今天會回來呢?」 項少龍心中大訝,獨自到偏廳去見這不速之客。那人帶著遮陽的竹帽,背門而坐,身量高頎,透著一種神秘的味道。背影確有些眼熟,卻怎也想不起是何人。那人聽到足音,仍沒有回頭。項少龍在他的對面坐下,入目是滿腮的鬚髯,卻看不到被竹帽遮著的雙眼。他正要詢問時,這怪人緩緩挪開竹笠。項少龍大吃一驚,駭然道:「君上!」 龍陽君雖以鬚髯掩飾了「如花玉容」,眉毛亦加濃了,可是那對招牌鳳目,仍使項少龍一眼便認了他出來。兩人對視了一會後,龍陽君微微一笑道:「董兄果是惦念舊情的人,沒有捨棄故人。」項少龍若笑道:「終瞞你不過。」 龍陽君從容道:「董馬癡怎會這麼不明不白地輕易死掉,項少龍更不會完全沒出過手便溜回鹹陽,我還特別派人到楚國印證此事,剛好真的董馬癡全族被夷狄殺害,別人或會以為那是疑兵之計,但我卻知道真的董馬癡確已死了。假的董馬癡仍在鹹陽風流快活。」項少龍道:「君上知道信陵君率六國聯軍正往秦國而來?」龍陽君道:「怎會不知道呢?我正因秦軍敗北,才要匆匆趕來。」 項少龍沉聲道:「君上來此,有何貴幹呢?」龍陽君嘆了一口氣道:「還不是為了被軟禁在鹹陽作質子的敝國太子增,今次秦兵大敗,秦人必會遷怒於他,要殺之洩憤。我們大王最愛此子,奴家惟有冒死營救。」 項少龍這才想起戰敗國求和時,都以王族的人作質子為抵押品,秦國戰無不勝,可能各國都有人質在鹹陽。不禁頭痛起來,道:「君上想我項少龍怎樣幫忙?」龍陽君道:「現在秦君和呂不韋均對項兄寵信有加,只要項兄能美言兩句,說不定可保太子增一命。」 項少龍斷然道:「君上放心,衝著我們的交情,我怎也會盡力而為。」口上雖是這麼說,但想起呂不韋愈來愈明顯的專橫暴戾,實在半分把握都沒有。龍陽君立即喜上眉梢,正要感謝時,陶方進來道:「大王召少龍入宮議事。」 項少龍長身而起,改口道:「龍兄就請留在這裏,等候消息吧。」又向陶方說了幾句要他照拂客人的話後,匆匆入宮去了。 秦宮的宮衛統領安穀傒破天荒首次在宮門候他,把他領往後宮莊襄王處理公務的內廷去,態度頗為客氣,使他有點受寵若驚。這安谷傒高俊威武,年紀在二十五、六間,雖非嬴姓,卻是王族的人。能當得上禁軍大頭領的,都多少和王室有點血緣關係,在忠誠方面無可置疑,以呂不韋的呼風喚雨,亦不能使手下打進這系統去,否則就可操縱秦君的生死了。 這安穀傒對項少龍頗有惺惺相惜之意,到了內廷宏偉的宮闕外時,忽地低聲道:「項太傅一力舉薦徐將軍當左丞相,我們禁衛軍都非常感激。」項少龍呆了一呆,這才明白其中的變化。徐先乃秦國軍方德高望重的人,卻受到呂不韋的排擠,項少龍把他推介上去,自然贏得軍方的好感。 兩人步上長階,守衛立正敬禮,令項少龍亦感風光起來,這種虛榮感確是令人迷醉。安穀傒把他送至此處,著守衛推開大門,讓他進入。才踏入殿內,項少龍便嚇了一跳。只見莊襄王高踞大殿盡端兩層台階之上的龍座處,階下左右分立著五、六名文臣大將。右邊居首的當然是右丞相呂不韋,左邊是硬漢徐先,其他的人裏,他只認得大將王陵、關中君蔡澤、將軍杜壁,都是在與王剪比武時見過面的,這三人均為秦室重臣,其他五人不用說官職身分非同小可。 項少龍依禮趨前跪拜。莊襄王見到他便心生歡喜,道:「項太傅平身!」項少龍起來後,呂不韋搶著為他引介諸人,當然是要向眾人表示項少龍是他的心腹。他認得的三人中,王陵和杜壁均為軍方要人,與王齕、徐先在軍方有著同等級的資歷。蔡澤則是呂不韋任前的右丞相,為人面面俱圓,故雖被呂不韋擠了下來,仍受重用。 至於其他五人,僅居徐先下首的赫然就是與王齕和徐先並稱西秦三虎將之一的鹿公,中等身材,年紀在五十許間,長著把長鬚,眉濃髮粗,眼若銅鈴,身子仍極硬朗,見到項少龍,灼灼的目光打量著他,神態頗不友善。另四人分別為左監侯王綰,右監侯賈公成、雲陽君贏傲和義渠君贏樓,後兩人都是王族直系的人,有食邑封地。 這些人個個表情木然,大多對項少龍表現出頗為冷淡的態度,竟連理應感激他的徐先亦不例外,只有蔡澤和王綰仍算客氣。這緊急會議雲集了鹹陽最高層的大臣名將,可見形勢是多麼危急。秦人最忌就是東方諸國的合從,而今次信陵君只憑五國之力,便大敗秦軍,可見秦人的恐懼,是絕對有根據的。 項少龍自知身分,退到呂不韋那列的末席,學眾臣將般肅手恭立。莊襄王仍像平時那副氣定神閒的樣子,柔聲道:「少龍可知寡人急召卿來,所為何事?」項少龍心叫不妙。這個軍事會議開了至少兩個時辰,應已得出應付眼前困局之法,這麼召自己前來,不用說是極可能要派自己領軍去應付五國聯軍。 由此可見呂不韋表面雖權傾大秦,但在軍中勢力仍然非常淺薄,蒙驁兵敗,除他項少龍便無可用之將。自己雖曾展示出軍事的天份,始終未曾統率過以十萬計的大軍,與敵對決沙場,難怪與會諸人均有不滿的表情。項少龍恭敬道:「請恕微臣愚魯!」徐先道:「大王請三思此事!」 其他鹿公、賈公成等紛紛附和,都是勸莊襄王勿要倉卒決定。將軍杜壁更道:「五國聯軍銳氣方殷,若棄函穀關之險,妄然出戰,一旦敗北,恐函穀關也不能保,那時聯軍長驅直進,大秦基業怕要毀於一旦,此刻實宜守不宜攻。」呂不韋臉色陰沉之極,冷冷道:「我們今趟之敗,實因敵人來得突然,以致措手不及,此次既有備而戰,將完全是另一番情況了。」 鹿公冷哼道:「信陵君乃足智多謀的人,當年曾破我軍於邯鄲城外,前車可鑑,右相國怎可說得這麼容易。」徐先介面道:「我軍新敗,銳氣已挫,縱是孫武復生,怕亦要暫且收歛,大王請三思。」這已是他第二趟請莊襄王三思,可知他反對得多麼激烈。 呂不韋不悅道:「太原郡、三川郡、上黨郡關係我大秦係霸業的盛衰,若任由無忌小兒陳兵關外,三郡一旦失守,彼長我消,更是不利,大王請明察。」莊襄王斷然道:「寡人意已決,就任命…….」 在這決定性的時刻,殿外門官唱道:「魏國太子增到!」呂不韋冷然道:「不殺此人,難消我心頭恨!」 莊襄王正要下令押太子增進來時,項少龍大駭撲出,下跪叩首道:「大王請聽微臣一言。」包括莊襄王和呂不韋在內,眾人無驚地看著跪伏地上的項少龍。事實上連項少龍也不知自己應該說些甚麼話,只知若讓太子增進殿,被莊襄王下以處死的命令,那他就有負龍陽君所托了。他和龍陽君的關係非常複雜,可是只要他開口請求,便感到必須為他辦到。只衝著他曾護著自己與趙雅,就義不容辭了。 莊襄王訝道:「少龍想說甚麼呢?」項少龍心中叫苦時,腦際靈光一閃道:「微臣剛才聽到的,無論主攻主守,均有得失風險,所以想出一個兩全其美之法,讓大王不費一兵一卒,立可解去函谷關之危。」 眾人大訝,都不知他有何妙法。莊襄王對他最有信心,所以才會同意呂不韋薦他領軍出征之議,欣然道:「快說出給寡人參詳。」項少龍道:「今次五國之所以能合成功,兵臨關下,關鍵處全繫於無忌公子一人身上,此人若去,聯軍之圍不戰自解,太原三郡亦可保安然。」 眾人無不點頭。連呂不韋都恨不得他有兩全其美之法,他雖一力主戰,其實是作孤注一擲,如若再敗,就算仍能守住函穀關,他的地位亦將不保了。項少龍道:「當日微臣曾到大樑……」一五一十的,把信陵君要借他刺殺安釐王一說出來,然後道:「只要微臣把此事告訴太子增,讓他回國說與魏王知道,魏王必心生懼意,怕魏無忌凱旋而歸時,乘勢奪其王位,在這情況下,當會把魏無忌召返國內,奪其兵權,如此聯軍之圍,不攻自破。」 眾人均聽得不住點頭稱許。信陵君魏無忌與魏王的不和,天下皆知,當年信陵君盜虎符救趙後,便要滯留邯鄲,不敢回魏,只因秦人攻魏,安釐迫不得已,才央信陵君回去,若說安釐不忌信陵君,是沒人肯相信的。秦人亦愛用反間之計。白起攻長平,就以反間之計,中傷廉頗,使孝成王以趙括代廉頗,招來了長平慘敗。小小一個反間計,有時比千軍萬馬還要厲害。 徐先皺眉道:「項太傅這提議精采之極,可是本相仍有一事不解,若這樣明著放魏增回去說出這番話來,那豈非誰都知道我們在用反間計嗎?」杜壁也道:「這計雖好,卻很難奏效。」 項少龍一點不奇怪這杜壁為何特別針對他,因他一向屬於擁秦王次子成蟜的陣營,只不知是否他身分崇高,並不因陽泉君一事受到株連。以呂不韋趕盡殺絕的手段,當然不會因心軟而放過他,可知此人定有憑恃。 項少龍道:「三天前,魏國的龍陽君派人來遊說微臣,希望微臣能為太子增美言兩句,保他性命。假若微臣賣個人情,與龍陽君的人合作,助太子增偷離鹹陽,同時又把信陵君之事詐作無意中洩露與他知道,這反間之計,便可望成功了。」莊襄王讚嘆道:「少龍果不負期望,此計妙絕,就如你所說,由你全權去辦。」 徐先等最緊要就是不用出關與敵硬拼,呂不韋亦樂得不用冒險,於是皆大歡喜,轉而商量如何令太子增不起心的妙計。一切商量妥當後,莊襄王把太子增召了進來,痛斥一頓後,呂不韋便提議把他處決。太子增嚇得臉青唇白,軟倒地上時,項少龍出而求情,力數信陵君的不是,順勢在莊襄王詢問下,把信陵君當日的陰謀說出來。最後當然饒了太子增的小命,只令他不准踏出質子府半步,聽候處置。 莊襄王和呂不韋仍留在內廷商議時,項少龍藉口要聯絡龍陽君的人,與其他大臣一起離開內廷。諸人對他的態度大為改善,只有那杜壁在眾人讚賞項少龍時,一言不發便走了。鹿公、徐先兩人扯著項少龍一道離去。鹿公忽道:「你為何會向大王舉薦徐大將軍呢?」項少龍想到這老將如此坦白,有點尷尬地道:「只因為徐將軍乃不畏權勢的好漢子,就是這樣了。」 徐先肅容道:「項少龍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我徐先至少學不到太傅視功名權位如浮雲的胸襟,當日只要你一點頭,就是我大秦的左丞相,今天你若肯點頭,現在已是三軍之帥了。」忽然間,項少龍知道自己贏得了軍方人士的尊敬,此事突口其來,教他難以相信。快要來到停放車馬的外廣場時,一個宮娥跪倒道旁,道:「項太傅請留一步說話。」 徐先兩人均知他與王后太子關係密切,還以為王后來召他,兩人表示了要約一晚和他宴會共歡後,先一步走了。項少龍也當是朱姬派來截著他的,心中苦笑時,宮娥遞上一個精緻的漆盒,立即告退。項少龍打開漆盒,芳香撲鼻而來,盒內有張摺疊得很有心思的絲箋,打開一看,上面疏密有致地布著幾行秀麗瀟灑的秦棣字體,下麵署名琴清。他又驚又喜,還以為美女和他私通款曲,到看完時,才知琴清想約紀嫣然到她家中小住幾日,禁不住有點失望,心情矛盾之極。 到與滕翼等會合後,腦海中仍浮動著她風姿優雅,談吐溫嫻的花容玉貌。回到烏府,立即到上房找龍陽君。龍陽君聽他把整件事和盤說出後,訝道:「既是反間之計,為何卻要說出來給我聽呢?」項少龍聳肩道:「君上這麼信任我,我怎忍心騙你呢。」 龍陽君道:「信陵君想刺殺大王,是否確有其事?」項少龍點頭道:「這倒是不假。」 龍陽君道:「那就成了。你雖說反間計,但卻極有可能發生,秦人既閉關不出,信陵君遲早要無功而退,遲些早點,亦沒有分別,經此一役後,天下應有一段平靜的日子,目下當務之急,就是要把太子弄回大樑去,少龍你定要做得似模似樣,那你我都可立個大功了。」項少龍當然明白他的意思。龍陽君一向與信陵君勢不兩立,不是你死就我亡,有此可扳倒信陵君的妙法,他怎肯定放過。 項少龍在大樑與趙倩被信陵君追殺逃亡,他恨不得捅他兩劍。龍陽君何等精明,看穿他的心意道:「放心吧,無忌公子名震六國,大王怎也不敢處死他,且亦非那麼容易,只會奪他兵權,讓他投閒置散。」項少龍放下心事,與龍陽君商量了行動的細節後,就在當夜「無驚無險」地由龍陽君和他的人一手包辦,把太子增救出鹹陽,還擁有過關的正式文書,逃返魏國去。 項少龍為了躲避呂不韋重提婚事,連夜溜回牧場。他的心情開朗起來,開始與三位嬌妻和田氏姊妹兩婢回復以前有說有笑的歡樂日子。善蘭瓜熟蒂落,產下一子,如言贈了給項少龍,更是喜上加喜。在充盈著歡樂氣氛的時刻裏,牧場忽來了個不速之客,赫然是圖先。這相府的大管家神情出奇地凝重,坐下後嘆氣道:「今次糟了!」 《尋秦記》卷十一終